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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年前,纪禾来过三洲田一次。
那时她还小,郭润娣也还是个称职的母亲,听说三洲田来了一班杂耍艺人,在当地开台表演,郭润娣便兴冲冲地带着她前往。
驻台的地方是片宽阔的泥地,那几天太阳暴晒,将烂泥烘干成了坑坑洼洼的硬土块。台场的一边已经摆起了一溜串的小摊,卖凉茶、马蹄糕、盐水花生还有小孩子喜欢的棉花糖,郭润娣给她买了两个,都是加了很多种颜色像彩虹一样的,纪禾拿在手上舍不得吃,最后在拥挤的人潮中被几个坏孩子抢了去。纪禾记得自己哭了好久。
洸洸的霞晖中台场和小摊都不见了,脏兮兮的烂泥地变成了砂白色的平整的水泥晒场。几架晾衣杆上的薄床单被风吹得鼓鼓囊囊,三个黑黝黝的孩子迎着西沉的残阳在那网蜻蜓,炽金般的艳光照得他们的头皮闪闪发亮。
纪禾骑着单车飞驰而过,闻到了不远处的肉包子的香气。
包子荣的门店兼家舍就近在眼前了,纪禾却犹豫着停住了脚。
或许她本不该来,或许包子荣夫妇并不是谣言中的嗜血魔头吃人怪物,或许陈祈年过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。
纪禾躲在一棵巨大的樟树后面,偷偷看着包子荣的老婆从里屋搬出一张折叠饭桌,手脚麻利地支起,又牵出灯杆,那颗被拧亮的灯泡宛如一粒黄杏,滋滋地渗出橙皮般的光芒。
包子荣端来饭菜,陈祈年提着板凳,三个人各坐一边,安静地吃起了晚饭。
陈祈年胖了些——按照那桌上饭菜的丰盛程度,似乎也情有可原——四肢完好无损,没少胳膊也没少腿,由此可见这半个月里陈祈年过得不算糟。虽然脸还是那张闷闷的苦瓜脸,但陈祈年一直都这样,他的童真早被杀死了。
纪禾重重忧虑没了大半,开始觉得贸然来此是个错误的决定。
她望向树梢头的圆月,想着要不要来一次“家访”呢?陈祈年肯定不会恨她,把他送到这样富足的家里,简直是相当于重新给他投了次胎。
一只硕大的蚊子落在她手臂上,张口咬断了她的思绪,她本能地伸手一拍,“啪”的一声,正在吃饭的陈祈年擡头看了看。
纪禾赶紧躲好。等三人吃完,趁着他们收拾桌碗的间隙,她扶起倒在草丛里的单车,骑上走了。
这辆单车是个老得快成精的古董,隶属于郑佩珊。马光耀还没死的时候,她经常骑车飞驰到各个地方出诊,而随着主人精气神的每况愈下,这辆车似乎也逐渐病入膏肓,以至于纪禾骑上还没蹬几脚,链条就发出一声凄清的惨叫,从中轴脱落下来。
纪禾不得不停下修整,在她忙活得满头大汗时,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踩踩踏踏地走进手电筒的光圈里。
纪禾愣了愣,站起来说:“这么晚你跑出来干什么?赶紧回去。”
陈祈年低垂着脑袋。
纪禾口气不自觉放轻:“你要干嘛呢?”
陈祈年的胳膊晃了下,纪禾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个拳头大的布袋,沉甸甸的,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。
纪禾脸色严肃:“你偷他们的钱?”
“我没偷。”陈祈年说:“这是我挣的。”
陈祈年像下了极大的决心,鼓起勇气对她说:“我能挣钱,我吃的也不多,我不会给你添乱的,姐,你让我回去吧。”
纪禾恼火地说:“你是傻子吗?这里餐餐有肉有菜有汤,一顿都饿不着你,也没人打你骂你,你不好好待在这里享福,还要跑回去受罪?”
“这里不是我的家...”陈祈年看起来快哭了一样,“姐,我想回家,姐,你别不要我...”
纪禾眼睛像被树枝喇了一下,泪水顿时盈上眼角,发酸又发涩,她猛地擦掉眼泪,大声说:“我不是你姐!”
她抢过他的布袋一把摔在地上,铜色的银色的硬币泄了满地,蹦蹦跳跳像小精灵钻入草丛。
纪禾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,吼他说:“是谁不要你啊?是你妈不要你,你爸不要你!现在烂摊子丢给我,我连我自己要怎么办都不知道,还怎么顾得上你啊!”
陈祈年仰着脑袋呜呜地哭。
纪禾也哭。一大一小就像迷了路找不到家一样,哭得既悲伤又无助。
水田里的青蛙鼓着鱼泡似的声囊蹲伏在肥大的叶茎上,用带金环的绿眼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们,蛙鸣混着人的哭声,在闷热的夏夜里起伏,一湾沟渠轻光摇漾,像月亮不慎失足落水。
似乎过了很长时间,陈祈年止住哭泣,看了看满地扑闪的硬币,又看了看她,说:“姐,你别哭了,我回去就是了。”
他擦干净湿漉漉又黏糊糊的脸,准备掉头回去,纪禾叫住他:“站住。”
纪禾捡起布袋,又把散落各地的硬币一一兜了回去,最后她牵起陈祈年的手,轻声说:
“我们回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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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郭润娣和陈永财是一对极品无赖,那是荔湾村民众所周知的事情。他们亲眼目睹了郭润娣的堕落,从一个清新隽秀的黄花姑娘堕落成一届不要脸又极其生猛的悍妇,都不免扼腕惋惜。
很多年以前,郭润娣一个人大着肚子来到荔湾这座沿海渔村,操着和本地乡言截然不同的西南口音,在一间小破屋里安了家。荔湾街坊纷纷揣测她的来历,都怀疑她是给人搞破/鞋搞大了肚子,为了避免被原配打得不着四六,这才偷偷躲到荔湾待产。
在荔湾街坊丰富的想象里,郭润娣的奸夫是个风光无限的乡绅,原配夫人因着并不是个生育健将、未能替夫家产下传宗接代的龙子而变得极其善妒,曾用肮脏下流的手段弄死了丈夫搞出来的无数个私生子。郭润娣死里逃生保住一条小命,而等她顺顺利利地产下一个金元宝后,乡绅就会用八擡大轿把她擡回西南去。
纪禾就这样在暗流汹涌的揣度里降生,结果自然而然地令众人大失所望——她不是个大胖小子,也没有披金戴银的乡绅领着八擡大轿把她们娘俩接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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